《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完结,主人公们分道扬镳,配角们语焉不详,看似没有一个结局,但又有一个结局,这个结局不是编剧或者马伯庸写的,而是历史写的。
按照我们的期许,圣人经此一役,应当幡然悔悟,振作精神操持大唐;张小敬高官厚禄,搂着檀棋,安度余生;李必鲲鹏展翅,扶摇直上,离宰相之位更进一步;姚汝能重拾初心,拜将入相。另一方面,右相林九郎理应遭到罢免,贤臣得以上位;元载小人失志,竹篮打水,被王韫秀一脚踹开……
然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真实的历史中并不是一条需要被恪守的准则,《长安十二时辰》结局的遗憾与留白,或许我们能在历史中找到一些还没来得及落下的笔墨。
1.
张小敬是马伯庸穿插在残酷历史中的一个浪漫的梗。
《长安十二时辰》第一集,檀棋看着张小敬说,大多数男人,说的和做的都不同,希望你不一样。最后一集李必送别张小敬。张小敬说,“他日长安再有危险了,我再回来”。于是“果真”,真实历史上的十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城危在旦夕,张小敬策马奔腾而至,一箭把杨国忠射下马,完美履行了剧中的承诺(所以《马嵬坡十二时辰》可以安排上吗)。
这一段被记录在《安禄山事迹》一书中,“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便即枭首,屠割其尸”,除此之外,再找不到这个人名在史书中的其他痕迹。但也不重要,我们或许只要知道,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就足够了。
说说《安禄山事迹》这本书。作为后世研究安史之乱重要资料,这本书一共三卷,从安禄山出生写到他至德二年(757 年)被杀,书中记录了很多正史中没有收录的细节,比如玄宗数次赏赐给安禄山的各类物资名目、安禄山恃宠纵恶在河北潜谋作乱等等。写这本书的人,叫姚汝能。看来,虽然姚三女在剧中说了很多谎,写书这件事他倒是真没骗人,而且他也的确是一个掌握了很多“小秘密”的人,尽管,在历史的记载中,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华阴县尉”,并没有姚崇那样一个名留青史的太爷爷。
张小敬浪迹天涯去当兵,李必则归隐名山去修道。真实的历史里,这位名为李泌的神童宰相的确喜欢修道,也真的一度脱离了官府,“潜遁名山,以习隐自适”,不过那是在天宝十年以后,原因是他写诗讥讽,得罪了杨国忠。
直到安禄山造反后,唐玄宗仓皇出逃,李亨从马嵬北上灵武,身份从太子变成了唐肃宗,李泌再次出现,成了肃宗身边的布衣宰相,辅助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最终评定叛乱,才再度离开。李泌临别的最后一件事,是抄下了《黄台瓜辞》,留给肃宗,要他处理家事的时候慎之又慎。
曾经对着张小敬吼出“我比李白强”的李泌,就其在历史上的政治作为而言,的确是超过了李白。他最终成为了四朝元老,以极高的谋略辅佐了肃宗、代宗、德宗三代帝皇,最后还全身而退。一个小小的八卦,李泌一直潜心修道,四十多岁了,才在当时的皇帝代宗的强迫下,娶了已故朔方留后李暐的外甥女为妻。(关于李泌的故事,可以看我们之前那篇《李必:我比李白强》)。
2.
林九郎,也就是真实历史中的李林甫和太子的斗争,还要一直延续到天宝十二年。这位著名的奸相一直活到这一年的十一月,才最终病死家中。在那之前,他仍然屡屡打击太子一党,甚至两次逼使太子抛弃了自己的老婆:天宝五年,由于李林甫炮制韦坚案,太子被迫与韦坚之妹、太子妃韦氏离婚;同年构陷杜有邻,太子被迫休杜有邻之女杜良娣。也是因为韦坚案,左相李适之、陇右节度使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工部侍郎韩朝宗先后被贬及诛杀。
不过李林甫也没有赢。他死后,杨国忠与安禄山合谋诬告其与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同谋造反。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担心自己受到牵连,便附和杨国忠,出面证实。李林甫因此被削去官爵,抄没家产,诸子均被除名流放岭南、黔中。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唐玄宗还命人劈开李林甫的棺木,挖出口内含珠,剥下金紫朝服,以庶人之礼安葬。
李林甫死后,经历了安史之乱,改过四次名字的太子李亨终于当上了皇帝,但这也还不是故事的结局。在漫长的夺嫡之战胜利后,李亨又面临着光复之战。他接手的不是一个能坐享其成的太平局面,而是一个节度使混战,分崩离析的帝国。虽然在757年,大军艰难地收复了洛阳、长安,李亨也从太上皇李隆基手上接过了象征皇权的传国王玺,但苦尽甘来的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仅仅五年后,公元762年,李亨就病逝于长安了,跟他的父亲唐玄宗死在了同一年。临死前,肃宗的儿子们又在他的病榻前上演了新一轮的夺嫡危机。
皇权之下无父子,真正亲情或许只存在于那些真正相互陪伴走过了漫长岁月的人。剧中的郭叔叔,历史中的高力士,在上元元年太上皇李隆基被迫迁宫后,被流放至巫州。玄宗死后第十一天,肃宗改元“宝应”,大赦天下,高力士也获赦免。返京途中,高力士在朗州(湖南常德)知悉玄宗噩耗,号天叩地,悲不自胜,呕血而死,年七十九岁。
3.
讨人嫌,活千年。凤凰男元载在历史上下线的时间,比李亨还晚,而且在世时大部分时间也活得不赖。元载本是一介白身,毫无根基,但他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水平极高,这让他在官场的夹缝中得以左右逢源。历史上,元载攀上了将门的亲事,入赘到了王忠嗣家,与王韫秀结为连理。但这门高攀的亲事其实让元载在饱尝歧视冷眼之余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元载中第后没几年王忠嗣就被排挤去世,基本没机会给这个上门女婿什么荫蔽。
在唐代宗掌权的年代,高力士的后继者李辅国因拥立有功,被尊为“尚父”,权倾朝野。元载借着与李辅国妻子同宗为桥梁,搭上了李辅国的关系,加上自己善于揣摩上意,终于拜相封爵。在榨干李辅国的价值之后,作为见风使舵的高阶玩家,元载又参与到了唐代宗杀死李辅国的密谋中,在帮助代宗诛杀权宦鱼朝恩之后,把朝政独揽到了自己手上。
此时的元载成了各路人等贿赂的焦点,相传有一位长辈找元载来求个官做,元载觉得此人不足以任用,就给了他一封信,让他捎给河北节度使。长辈在路上悄悄打开信件,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写,仅仅是元载的落款,感到非常气愤。然而,当最终把信送到的时候,节度使好吃好喝招待了好几天,临走还赠绢千匹。只得感叹元载的“威权动人”。
元载精于见风使舵,代宗则会兔死狗烹。777年,唐代宗命人抓了元载并赐其自尽,在抄元载家的时候,搜出了岭南节度使献给他的直径一尺的琉璃盘,而献给皇帝的直径只有九寸,更离谱的是,还搜出了八百石(约64吨)胡椒。那个时候的胡椒可是能够引发战争的硬通货。
嫁给元载的王韫秀,在元载穷困时陪他受穷;在元载获罪时要求陪他受罚。本来妻女只是没入掖庭为奴,并没有死罪,可是王韫秀脾气很硬,说道:“王家十三娘,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得长信昭阳之事?死亦幸矣!”坚决不从命,最终和元载同死了。
4.
大人物们忙着猎国,小人物们也继续着自己的工作生活。
在《长安十二时辰》后的第二年,时年三十岁的岑参中第,当了个九品芝麻小官,基层公务员。因为晋升无望,五年后他便从了军,加入了高仙芝将军的幕僚,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边塞诗人。
岑参写边塞诗,宽阔而悲怆,偶尔思乡,偶尔批判现实,这成了他仕途的桎梏——他竟然连一首送高仙芝出征、庆贺战功、恭喜晋升的作品都没写,太不懂事了。到了节度使封常清手下打工时,岑参汲取了教训,开始钻研跪舔之道:“却笑霍嫖姚,区区徒尔为”,把封常清比喻成霍去病;“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又把封常清比喻成班超。
封常清的确是一名良将,可他最后的结局不是战死沙场,却是死在了谗言之下。岑参的仕途颠沛,后来跟杜甫饮酒,感叹人生:“君去试看汾上水,白云犹似汉时秋”。岑参一生写了70多首边塞诗,最好的作品,都诞生于最落魄之时,其中有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剧中一度被大家怀疑是幕后的boss的永王,安史之乱时手握重兵,盘踞江东,后来被肃宗派遣另一位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平定,永王本人也死在了此役。
李白因为当时在永王麾下做幕僚,又写了《永王东巡歌》等诗篇,被认定为附逆险些处死,经朋友援救才改判发配夜郎。因为高适没有理会老朋友李白的求救,两人至此决裂。
对了,值得提一句的是,景僧伊斯在平定安史之乱那段时间里,发挥他的特长为朝廷干了不少情报工作,“为公爪牙,作军耳目”,并得到封赏。今天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仍能看到他的事迹,也算是终于实现了他光大景寺的心愿。
5.
在《长安十二时辰》的尾声,原型为贺知章的何监,耄耋之年归乡,一字一句写下那首《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50年前,36岁的贺知章中了状元,满怀一腔治国热血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道路,此时的他,或许还没有预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在归乡之年回望,他曾追随圣君开创了开元盛世,缔造了大唐的辉煌,这看起来不坏,完全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了。
贺知章曾好酒后纵马,杜甫在《饮中八仙歌》戏谑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剧中何执正的出场便是参考的这一句。而焦遂同贺知章是酒友,与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进、崔宗之、苏晋、张旭八个人并称为“饮中八仙”,他酒量惊人,喝上了五斗之后才显醉意,有传焦遂平日口吃,但只要液体粮食下肚,便能在席间高谈阔论。《饮中八仙歌》中就说他是“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当往日的欢笑幻作云烟,一场政变,何监失去了养子,见证了老友焦遂的死亡,也看到了一步步走向衰老的圣君。由此才有了这首渗透出丝丝悲凉落寞之意的《回乡偶书》。剧中的何监,写完前两句后顿笔,后两句诗由圣人补完,这其实是一个隐晦的暗示,何监一生的故事完结了,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历史上,贺知章死于公元744年,正是天宝三载,《长安十二时辰》故事发生的这一年。
也正是这一年,安禄山接替裴宽,出任了范阳节度史。
剧中,危机化解时,灰头土脸的玄宗对张小敬说,朕这一辈子最落魄的一天你都看见了。这句话堪称一个巨型flag,一个黑色幽默。10年后,玄宗与杨贵妃还在华清宫泡温泉的那一日,“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打破了他盛世的美梦。
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长安陷于安禄山叛军之手。
僖宗中和元年(881年),黄巢军入长安,唐宗室留长安者几无遗类,“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天祐元年(904年),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以修筑洛阳宫室,长安自此遂成丘墟。
长安的太阳终于落下。